贺洗尘悄声道:“食色性也,古人诚不欺我!”接着又端正神色,正气凛然道,“你这小女子是何人呀?”
“我?”少女伸出染着豆蔻红的指尖,笑盈盈道,“我叫李乘风,是欢喜禅宗的弟子,此次特来拜会袁师兄、贺师叔。”少女妖娆的眉眼满是灵动的狡黠,名字却清俊大气得很。
“你认得我?”袁拂衣见是同道中人,便收起长剑。
“不认得。”李乘风诚实地摇头,眼睛却亮闪闪地望向船舷上的贺洗尘,“我认得贺师叔!”
袁拂衣……袁拂衣不想说话,只想打人。
“欢喜禅宗也要往稷下学宫去?”贺洗尘自然感觉得到不远处另一艘画梭正在逐渐靠近,便问,“李姑娘,你找我何事?”
“金台礼渐近,五都仙门齐往稷下学宫,欢喜禅宗自然也不能落下!”李乘风柔柔行了一礼,“贺师叔,我只是来见你一面,我看见你,心里就高兴极了。”
如此明白大胆的心迹表露,袁拂衣不禁咳了一下。
李乘风也不当回事,脚尖一点,又轻飘飘地往后退去,逐渐消失在风中:“贺师叔,你可别忘了我!”
贺洗尘敛目无言。
“欸,那小姑娘好像对你有意思。”袁拂衣却一脸羡慕地酸溜溜说道,“欢喜禅宗啊,里面的女修个个都漂亮得不得了!”
“老贺,你咋想的啊?”
“明苍公那么开明,想来应该不反对你找一个道侣。”
“老贺你咋不说话?……靠!睡着了!”
袁拂衣郁闷不已,给他施了个定风咒,便席地而坐,入定修行。却不知贺洗尘又一次梦入「快哉亭」,亭下江水碧空,广阔无波的水面上,一个渔翁驾着小舟垂钓。
贺洗尘踏上江水,落脚处泛起一圈涟漪,如履平地。霎时烟雨空蒙,雨滴落入水中,打湿他的拂尘。
忽闻渔翁朗声唤道:“贺小友,老夫特意召来这一场雨,为君洗尘!”
贺洗尘不禁畅怀而笑,手中拂尘一扫,轻云尘尾挥出水雾:“老秦,还你千里快哉风,送君逍遥游!”狂风骤起,孤零零的扁舟在碧浪波涛中起伏不定。
“哈哈哈!”秦丹游八风不动,笑道,“等你许久了!”
第58章 大梦谁先觉 ㈢
稷下学宫是天下学术争鸣之地, 诸子百家——儒、道、法、墨、名、兵、农、阴阳、纵横等学派林立, 和而不同。五位大儒修士坐镇学宫,其中一位姓名「秦丹游」, 学子们一提起这和蔼慈祥的老叟, 都恭敬地唤声“丹游子先生”,可在贺洗尘这里, 便是勾肩搭背的“老秦”。
“钓多少鱼了?”贺洗尘坐到他身旁,望了眼空无一物的竹篓, 顿时嘲笑道,“你这是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
秦丹游摸了下花白的胡须,道:“那可不,这么一阵子了只钓到你这尾不听话的小鱼仔。”
十年前的擢金令上, 秦丹游看中贺洗尘正心守己的儒家之气, 结果这小子却跑去坐忘峰和明苍老道闲云野鹤,把他气得三天吃不下饭, 缓过心情来后一顿吃了三天饭。
想到这, 秦丹游又忍不住唠叨:“你说说, 你想修道稷下学宫又不是没有, 非得拜明苍老头为师?来这还有大离子和你作伴呢!明苍老道修的是「太上忘情」,这世上几人能学?若是不对路数, 恐怕会毁了你的根基。”
贺洗尘已经挂好鱼饵, 将鱼线抛入水中。
远山如黛, 烟云缥缈, 让他恍惚忆起当年百宗争抢擢金令英才时, 也是如此这般的青云白雾。
明苍老道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只是掀开耷拉的眼皮看了被众人围绕的贺洗尘一眼,神色莫测,便闭目不闻世事。忽听中间器彩韶澈的榜首朗声问:“道长,你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四周一静。
明苍老道手指微动,缓缓睁开双眼,光华内敛的瞳仁直直望向对他嫣然一笑的贺洗尘,慢吞吞开口:“坐忘峰清苦。”
“菜里放盐么?”贺洗尘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我平素不用吃食,你若来……山上有盐。”他顿了一下,又道,“也有糖。”
贺洗尘眉眼弯弯:“噫耶,那便算不得清苦。”
明苍老道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浅浅笑意:“洗尘儿……你可愿拜我为师?”
“师父在上。”贺洗尘撩起长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
“你那时为何偏偏选了坐忘峰?”秦丹游如今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实乃大家都明白,坐忘峰不好入,「太上忘情」不好修。
专心钓鱼的贺洗尘沉吟一下,眼中泛起笑意道:“我瞧老头子一人坐在山巅之上,孤单寂寥得很,便想去陪陪他。”
秦丹游噎了一下,叹了口气:“倒像是你做得出来的事。不过十年光阴也够你明悟「太上」之道于你的契合度,贺老弟,你若碰到瓶颈,可不要钻牛角尖,小心入魔。”
微雨中垂钓的小道长揉了揉耳朵:“老秦,你这话已经说了好多遍,我耳朵都听出茧子啦!”
“哼!若不是你,我会如此啰嗦?”秦丹游吹胡子瞪眼。
“嘿嘿。”贺洗尘笑了笑,正色道,“你莫担心,我心里有数。我家师父要是知道你想抢他的乖徒儿,恐怕第一次误入你梦境的时候就得把我拽回去,不让你和我搭上线。”
“哈哈哈!这可怪不得老夫!谁叫你谁的梦不入,偏来我这糟老头子里的梦?气不死明苍老头!”秦丹游得意地哼哼。
这俩人能成为莫逆之交不是没有缘由的。一个祸骨缠身,另一个嘛,哈哈,天下人都知道,稷下学宫的丹游子是天生的贱骨头。
贱骨入道之难,不比祸骨容易几分。然而便是如此低微的资质,却硬生生让这老叟修成大道!其悟性、心性,当世只有屈指可数几人堪堪能与之比肩!不巧,坐忘峰便占了其二。
“……说起来,你何时才能到稷下学宫?”秦丹游把自己头上的斗笠戴到小道长头上。
贺洗尘泰然受之,算了下路途说道:“明日便可。老秦,我还给你带了一本杂书——人间仙界,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敢情好!”
手中钓竿忽然动了动,贺洗尘连忙提起鱼线,却见鱼钩上的饵料只剩一半,鱼却跑了。
“哼呵,你还有脸说老夫?”秦丹游顿时讥讽回来,“贺老弟,你也不咋样嘛!”
“哎,不急,再来再来!”
这两人梦游倒是玩得挺好,稷下学宫里的学子却忙成疯狗,只恨自己没长出三头六臂。
金台礼是整个修仙界的大事,镇派大儒们撒手不管事,给底下的小同学历练历练。乱中有序,倒也还顺利,就是火气都挺大的,隔三差五就有人约到思辨阁中以唇枪舌剑论战。
一只银嘴白翅红顶鹤在竹林上空盘旋,发出清亮的鸣叫。林中竹影斑驳,照在青岩石上的儒雅青年脸上,微光晃动之间,更衬得此人生来不凡,儒雅俊秀。
“何离离,招贤台上的启智朱砂不够!燕小子叫我来问你一句,管银钱的老贼货偏要和他扯皮,他脾气爆,你若是不管,他便要揍人了!”天上的一只白鹤口吐人言,言语之间也是愤愤不满。
那年轻人睁开眼睛,疲惫地捏了一下眉间,笑道:“燕师弟性子冲,还请您多加照看。在下没记错的话,邹师叔那还有一整盒水沉木的启智朱砂,他与我说过,倒是我忘了!”
何离离原是一介布衣书生,因缘际会被贺洗尘领入仙道,十年前擢金令更是拜入秦丹游门下,如今也成为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人物。
白鹤仰天长唳,道:“此次大典由你掌控全域性,切勿忙中出错!”它叮咛一声,便振翅往招贤台飞去。﹌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多谢鹤前辈提醒。”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竹叶的缝隙中掉落下来,何离离起身,四面八方而来的传音入密在他脑中炸开。他必须将这些讯息捋顺,筛选出有用无用的内容,然后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不知洗尘兄长有没有到人家屋檐下躲雨?”何离离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随后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兄长怕是被泥水沾湿衣摆,也不会停下脚步。”
他不知道贺洗尘蹭了首山剑宗的画梭一起到稷下学宫来,还想着过些时日清闲了,便去坐忘峰叙旧。
得备上一壶茶,兄长喜欢明前绿。
何离离漫不经心地想着,抬脚迈入竹林深处的幽居。
***
星河渐起,画梭漂流其中,风拉满帆,驶过银河。
被师兄们拘在船舱中打坐了一个下午的小剑修们纷纷到甲板上透气,却见船舷上稳如泰山的贺洗尘刚从睡梦中醒来。
“老贺,你可算醒了!”袁拂衣扔给他一壶酒,“给你留了一壶「剑南春」。”
“谢了。”
修行之人入道之后便可辟谷,却不会舍弃口舌之欲,皆因修仙修的是心性,吃与不吃大体上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既然这样,那还辟谷个屁哦,放着五湖四海的珍馐美味不吃,怕不是傻子!
贺洗尘往下一倒卧在狭窄的船舷上,仰头喝酒,清明的眼神逐渐迷离起来。他没有用灵力化去酒气,这副身体名副其实的酒量浅,三口两口便能醉上一回。
“慢点儿,慢点喝!啧,不会喝酒还喝得这样猛!”袁拂衣不由得骂道,抢过他手中的酒壶一饮而尽,“下次还是给你留一壶茶!”
“大哥,茶越喝越饿!”贺洗尘一抹嘴巴,打了个酒嗝,抬眼一觑不远处的裴珏瞪着眼睛,便朝他挥挥手,笑道,“你也醒啦,阿珏?”
阿珏是个什么叫法?!
裴珏脸色一红,却见贺洗尘只是与他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和袁拂衣说话,不禁生起气来——妈的趁我酒醉摸我的骨,现在竟然也不和我说上一声!
修士不轻易让人探测自己的根骨,若是遇上心怀鬼胎之人,恐怕会以此大做文章。他当然知道贺洗尘只是在检视楚玉龄有没有对他做什么手脚,心里却有些别扭。
迟早有一天我也得摸回来!甭想占我便宜!裴珏有些孩子气地如此想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
“拂衣,能与你做朋友,我是极高兴的!极高兴!”贺洗尘显然已经有些微醺,用力地拍着袁拂衣的肩膀说道。
袁拂衣有些受不住他发酒疯的样子,便问:“老贺,你是醒着还是醉着?”
“哈哈,我当然——”贺洗尘的眼睛宛若浸在酒中的黑曜石,被酒气染红的眼尾一弯,揉捏着他的脸道,“半醉半醒间,且歌且徐行。”
袁拂衣开启他的手,勒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好一个逍遥行歌者!都学会借酒逞凶了!”
贺洗尘爽朗大笑,头稍往后转去,对他眨眨眼:“拂衣,许久没动手了,酒意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