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
这里的符箓阵法已经被破坏,同普通的屋舍没有两样,哪怕白夭置身在此也不会受到压制,然而暮残声感觉到怀里的女孩一直在抖,他尝试着渡去一道灵力,却发现她体内气息紊乱不堪,根本不能接受他的帮助。
“你怎么了?”他捧起她的脸,急切地问道。
白夭没有回答他,这次不是她装傻作哑,而是真的不能说话了。
这具身体的根骨底子虽好,到底是太稚嫩了,根本不能承载来自本体的强大魔力,在寻找暮残声的这一路上又连番遇到了重玄宫弟子,无论是被恶木蛊惑的疯子,还是那些忙于镇乱的修士,见到她这个小魔物都没有不杀之理,而她为了节省时间尽快找到这只狐狸,一路且杀且行,身体随着魔力运转而加快崩溃速度,在琴遗音与常念一战失利之后,她也受到了波及。
现在,白夭不仅外表狼狈,五脏六腑都已经开始溃烂,身体处在崩溃边缘,她如果再不回归墟,这具来之不易的肉身就会从内而外地腐烂。
可她必须阻止暮残声去救司星移,带他一起离开北极之巅。
暮残声冷不丁被白夭抓住了手,女孩铆足了力气将他往外拖,可那个方向与他的目的地南辕北辙,他赶紧挣脱开来,皱着眉头:“白夭,你要带我去哪儿?”
白夭一声不吭,执着地来拉他,暮残声心里记挂玄武法印,根本无暇与她拖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未料这一退引来了白夭步步紧逼,无论他如何闪避,白夭都如影随形,以暮残声的身法速度竟然不能将她甩开!
“你——”
眨眼间,两人在急迫中动起手来,暮残声甩不掉白夭,后者现在也不能拿下他。越是交手,暮残声心里越是惊疑,白夭应招自如浑然不似懵懂无知的幼童,脸上神情紧绷,他几乎要怀疑这个女孩是否又如昨晚那般,被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上了身。
正当他犹疑时,雨势渐渐减小,原本清透的雨水里裹挟了一丝丝不祥的淡红,暮残声心头“咯噔”了一下,知道司星移的力量即将耗尽,快要来不及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白夭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她用双手支撑不断颤唞的身体,唇边溢位血线,仍执拗地抓住暮残声脚踝。
“跟……我……”
曾经她故作懵懂半字不与他多说,现在她有千言万语却难对他出口,只这模糊的两个字已经用尽白夭的力气,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都被血污哽塞,连手臂都失去了支撑力。
他化自在心魔,天生叛道,不死不灭,位于万魔之上只手摘星,纵横六欲之间玩弄心神,哪怕落败于神明,也未曾有过认输服软的时候。
现在,心魔以如此孱弱狼狈的姿态伏在暮残声面前,拼尽余力想要阻止他踏上不归路。
白夭清楚这次行动的所有细节,她知道如果暮残声现在不走,待重玄宫大难过后,他不会有好下场。
然而,暮残声再次退后一步,挣脱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想带我去哪里,但是……我必须去找司星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对不起。”
白夭抬起头,定定地凝视着他。
她的眼中没了往常故作无知的懵懂,眸子黑沉得不见一点光,让暮残声觉得全身发冷。
他定了定神,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白夭身上,把她抱回了遗魂殿长廊下,这次女孩没有挣扎,亦或者是没力气再与他纠缠。
暮残声用最快的速度给她布置出一个小型防护阵法,不惜割开手指画了血符,尽最大能力保证她不会被接下来的战斗波及,然后握着饮雪就要冲出遗魂殿。
白夭忽然拉住了他,不等暮残声回头,她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玉符,塞回了他的掌中。
暮残声怔了怔,这是萧傲笙留下的护身玉符,后来被他交给白夭,却不料兜兜转转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他下意识地攥紧掌心,玉符明明被白夭贴身佩戴,上面却连一丝温度也没有残留。
他将玉符放入衣襟,心也无端惴惴不安起来,勉强平复了呼吸,努力对白夭笑了一下,郑重地承诺道:“在这里等我回来。”
白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头。
直到暮残声的身影消失,白夭才动了动嘴唇,在喉间压抑已久的血水涌了出来,其中夹杂着几块零星碎肉,令人怵目惊心。
她看着自己满手血腥,无声地扯起嘴角,笑得跟哭了一样,自己还浑然不觉。
琴遗音觉得这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他以为自己能杀了常念报仇雪耻,却棋差一招反被对方制住;他以为自己会被放逐到天外洪流,任虚无侵蚀精神,被天地忘记了存在,偏在悬崖边缘被一声呼唤拉了回来。
现在,他又被这个唤回自己的人丢下了。
暮残声要去救司星移,因为他猜出了魔族真正的目的,推测到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有一个可能阻止惨剧的机会摆在面前,他为此不顾一切,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心魔放弃了自己得来不易的寄体,想要救本该被他吞噬的猎物一命,又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他有一腔孤勇,他却难得一念之差。
琴遗音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暮残声之间不可横跨的天堑,那就是他以为那人对自己是特殊的,其实在对方眼里,他们都一样。
就算没有闻音,暮残声也会遇到他的一生所爱;哪怕没有白夭,暮残声同样会对一个孤儿关怀备至。
至于他自己,对于暮残声来说还什么都不是。
琴遗音最渴望的猎物,原来就是他最厌恶的那种人,会为了所谓的大局道义,抛下私情和自我。
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白夭闭上眼,她安静地坐在廊下,裂纹在苍白的面板上缓缓蔓延,脖颈上已经浮现蛛网似的纹路,仿佛只要碰一碰,她就会如人偶一样支离破碎。
她将最后一口气含在喉间,等待那只狐狸如约归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吞邪
归墟的袭击虽然猝不及防又来势汹汹,可是他们为了隐藏行踪,不能率领大批魔族部署在重玄宫附近,因此在恶木与魔龙接连掀起大乱之后,主要战力就是从那些被蛊惑心智的弟子和从遗魂殿逃出的邪祟。在这之中不乏强者,可是能够在恶木下保持清醒的弟子更是个个精英,双方人数虽有多少之分,却不能成为左右胜败的关键,当司星移不顾己身降雨结阵之后,原本分散的己方战力都被一张大网牵连起来,使北极之巅的战况天平渐渐调转。
然而暮残声心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阴云。
伊兰魔气催生出了万千恶木,利用那些受困弟子的心神结成无形禁制,若要在这种环境里尽可能长久地保持清明,就不能从体外吸收被污染的灵气,故而战况虽然得到了控制,却不能尽快分出胜负,迫使司星移的降雨术不得终止,压榨着他自身灵力持续消耗。
暮残声能够感受到雨水里越来越浓的甲木之力,想来心细如凤袭寒发现司星移已是强弩之末,开始加大木行真气的释放,加快摧毁恶木的程序。
笼罩整座山体的阵法不知何时又加了一重,在御外之余添上内防,现在不只是外面的危机难以突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与此同时,无数大大小小的机关傀儡在千机阁弟子驾驭下冲向四方,从南面随风席卷来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夹杂着邪魔尖利的惨叫,定是厉殊正率领明正阁弟子不惜一切代价地剿杀敌人。
可是暮残声在这些惨叫声里还听到了几道短促的惊呼和求饶,甚至是失去理智的咒骂——此时北极之巅上的敌人,不只是那些邪祟。$$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他静默了片刻,赶往北方据点的速度越来越快,趁着敌我双方交战,伏身化作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乘着一道风从他们头顶刮了过去。眼看就要攀上司天阁所在的飘渺峰,暮残声突然感到劲风从下方袭来,他轻巧地在云端翻身避开,但见一道剑光劈空而过,伴随着少女凄厉的喝止:“来者何人?站住!”
暮残声落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变回人形,只见一个半大姑娘手持灵剑正对自己色厉内荏,在她身边满是尸骸,有形容狰狞的邪祟,也有身着同样碎星道袍的司天阁弟子,说明在不久之前,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惨战。
明眼人都能看出四方据点乃是重玄宫控制战局的枢纽,司星移等四人各据一方作战,那些被怨恨和疯狂占据一切念想的家伙自然也向据点前赴后继地冲去,这里是最安全的后方,也是最危险的战场。
他看着这个姑娘,轻声唤道:“阿灵。”
阿灵浑身一震,她一只眼睛已经没有了,身上满是伤口,用仅剩一条手臂执剑,在张口说话的时候,一丝血就溢了出来:“你来了……”
暮残声上前扶了她一把,只感觉这个少女的身躯已经快要散架,她本就是只小木鸟,人死之后尚有轮回转世,她若是消失了,也就留下几块烂木头罢了。
“荀师兄让我们守着这里,不能放任何人上去……”阿灵缓缓跪倒下来,“来了那么多邪祟,我们一个都没有放过,可是师兄们也一个个地没了,就剩下我……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暮残声没有说话,他把阿灵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守着这里,一步都别离开,还有……”阿灵的声气越来越弱,“等北斗师兄回来,把、把我送还给他吧。”
暮残声一字一顿地应诺:“我会把你交给他。”
阿灵溅满血迹的脸上绽放了一个笑容,然后永远凝固在嘴角。
她的颈骨传出“咔嚓”一声,一股黑气从中飞散出来,少女的身躯彻底支离破碎,在暮残声怀里变成了几块再也拼不回原样的烂木头。
那股黑气发出了罗迦尊的声音:“真狠心,够果决。”
暮残声合拢刚才按住阿灵后颈的左手,他右手挡在腹前,紧紧攥住了阿灵原本握在手里的剑,若是刚才松懈了分毫,这把剑就能把他捅个对穿。
“在我来之前,她已经死了。”暮残声将碎木悉数收好后站起身,“是你用魔气撑起这具身体里的残念,想要利用她拖住下一个来到这里的援手。”
罗迦尊笑了一声,黑气盘旋一圈便化作了青衣男子的模样,他脸上血纹已经褪尽,连神情也全然变了个人一般,可暮残声还是认了出来。
他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本座是罗迦尊。”
“不,你应该没有名字。”暮残声扯起嘴角,“这个称呼也好,这身衣服也罢,都不是你本该拥有的。”
见对方神情漠然无波,暮残声知道他虽然没有被魔龙夺舍,却已经抛却前尘成为了新的罗迦尊,心里生出一把没来由的悲哀,不知是为眠春山,还是为了虺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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