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他往后面的胡同里走,“知道个大概。我家以前也住这一片儿,我们俩高一的时候放学偶尔会在路上碰见,我爷爷跟他爷爷总在一块儿下象棋,估计也就住这条胡同里。”
口袋里的束灵袋轻轻动了一下,程翊把手揣进兜里轻轻安抚了一下,束灵袋里束缚的灵体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掏出手,漫不经心地用牙齿撕开包装袋,把雪饼咬得“咔嚓”响:“你们俩很熟吗?”
“嗯……”蒋棠棠思索了一下,说,“但是我俩要说熟吧,也不算上,就回家碰见了就一起走,在学校看见了会打个招呼,也没正儿八经聊过天儿。”
周婷家并不难找,两个人刚一穿过面前这条狭窄的小胡同就隐约听到了一阵哀乐,循着盘旋在耳边的一听就知道是从音质劣质的音响里传出来的乐声,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个门口拉着几条白绫的小院儿。周婷家的院子很小,被过来吊唁的亲戚街坊挤得满满当当的。蒋棠棠二话不说拉着程翊的胳膊就往人堆里钻,程翊被人盯得有点尴尬,毕竟自己跟周婷也不认识,这么冒冒失失地往屋里挤有点不合适。好在旁边的人也都没在意,不咸不淡地看了俩小孩儿一眼就又转过脸继续感叹周家出的这倒霉事儿来。
哀乐从厅堂里半人高的大音响里传出来,刚才在外面还没觉得,这会儿离得近了,滋滋啦啦的乐声钻进耳朵里直震得程翊耳膜疼。程翊揉了揉耳朵,抬起头往屋里看了一眼。
厅堂前面的供桌上摆着周婷的黑白相片。
大概是事发突然,看得出照片是由证件照翻新放大的,照片上布着细小的画素点。照片的周婷身上还穿着校服,扎着整齐利落的马尾辫,额前一丝碎发都没有,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笑容有些含蓄。
是个漂亮的姑娘。
中间摆着一口漆了黑漆的木棺,棺材是新打的,还没散干净的油漆味弥漫在狭窄昏暗的小屋里。棺旁的地上铺着几个软垫,一位身披丧服、满鬓斑白的老人被两个妇女搀扶着坐在地上,混浊的双眼略显呆滞地盯着棺侧底部的雕花,旁人也没说话,都安静地陪在一边,不时小声招呼一下前来吊唁安慰的人。
口袋里的束灵袋从没进院门就已经按耐不住了,程翊死死把它攥在手心里才勉强抑制住里面那缕横冲直撞的魂。今天是周婷的头七,她现在这一小缕飘渺的灵体也就是靠着昨天夜里浸了半宿的倒流香支撑着,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再加上这满院子的“移动阳气罐”,就算真放她出来了恐怕她一分钟都挨不下来。
程翊琢磨了一会儿,趁没人注意,悄悄从窗台上摸下一张半个手掌大小的白色纸钱,他把束灵袋藏在手心里,攥成拳头掩在嘴边低低地说:“稳住,千万记得稳住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是你爷爷身子骨硬朗,你转生以后没准儿过个十多年还能回来孝敬爷爷。可要是你魂飞魄散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旁边的蒋棠棠听到声音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程翊,你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程翊蹭了蹭鼻子,几不可见地收回了手,若无其事道:“哦,那什么,我就是觉得太可怜了。”
蒋棠棠瘪着嘴点了点头,转过头心疼地看着周婷的爷爷,轻声叹息道:“是啊,周婷真的挺可怜的。她从小就跟她爷爷两个人生活,她爸妈好像在广城打工,我们在这儿住这么久了也一直也没见他们回来过……”
程翊倒是对这种苦情故事没什么触动,他勾着束灵袋的绳子轻轻拉开,把刚才从窗台摸来的那张薄薄的白色纸钱从束口|塞进去。
片刻后,一张不起眼的纸钱轻飘飘地从人群中荡进去,缓缓落在老人的脚边。
一个穿着松松垮垮的廉价灰西装的男人走进屋子里,从旁边的桌子上倒了杯茶水喝,又“呸呸”两声把喝进嘴里的茶叶根吐回搪瓷茶缸里,放下杯子走到老人身边蹲下,低着头跟老人说着话。地上躺着的纸钱从男人脚边飘开,半掩在老人身下的软垫边缘下。
程翊抬起头往男人脸上看了一眼,男人大概四十来岁,大概是长年从事户外工作,面板粗糙黝黑,布满了褶皱的脸上没流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老人的态度冷漠,有些爱答不理,旁边搀扶老人的妇女黑着脸瞪着男人,低声跟他说了句什么,男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女人急了,陡然拔高了声音,操着一口家乡话,骂道:“要死啦你这个鳖爬玩意儿!”
没成想对面的男人抬起手对着女人脸上就是一巴掌,他下手的力道不轻,女人被他一巴掌扇倒在地上,离得近的几个男人连忙上去拉住男人,好言好语地劝说。也有人过去拉女人,却被女人抬着胳膊挥开。她顶着凌乱的头发坐在原地愣神,眼里噙着的泪无声地大滴大滴砸下来。
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男人骂骂咧咧地叫喊。
高亢嘹亮的唢呐声突然在院门口响了起来,挤在院里的人自觉空出一条道来。
“送葬的抬棺队来了。”不知谁说,“时候到了,都别嚷了,先把婷婷送走,有啥事儿回来再说。”
坐在地上出神的老人听到声音,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往外看了一眼,拄着拐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着面前漆黑的棺木,抬起手抹了把眼睛。
程翊拉着蒋棠棠往后退了几步,把大门口让开,扭头往外望了一眼,目光暼到院门口站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愣——
时辙?
他怎么在这儿?
第29章
堵在门口的人纷纷往旁边让了让,让送葬队几个身强体壮的大小伙子进去。
程翊扬着下巴往门口张望,想从人堆里挤出去,奈何人多地儿小,往两边避让的人顿时把他和蒋棠棠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蒋棠棠以为他是怕挤,好心把程翊往旁边拉了拉,一边气愤地瞪着眼睛盯着厅堂里的中年男人,一边咬牙切齿地小声跟程翊咬耳朵:“周婷他爸真不是个东西。”
“啊。”程翊压根儿没注意听,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声,扭着头往后看。面前人太多,刚才看到的人影早已经不见了踪迹,他忍不住嘴里小声嘀咕,“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嗯?”蒋棠棠转过脸,用手肘捅了捅他,“欸程翊,程翊?”
程翊被这么一捅,总算回过神来,扭过头看着她:“啊?怎么了?”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蒋棠棠奇怪地看了看他,“没事儿吧?”
“没啊。”程翊又不甘心地扭头看了一眼,确定视线里没再看到时辙,这才收回目光,问,“你刚刚说什么?人太多了没听清。”
蒋棠棠跟着扭头往后看了眼:“你看什么呢?”
“哦,没什么。”程翊耸了耸肩,随口说道,“刚才好像看到个熟人,估计看错了吧。”
“哦……我刚刚说周婷她爸真不是东西,我听他说话都来气。”蒋棠棠指着厅堂里那个面板黝黑的男人,愤愤道,她凑到程翊耳边,小声跟他解释道,“你是外地人,估计听不懂我们这儿的家乡话。那个就是周婷她爸,刚才他打的那个应该是周婷的大姑之类的,他还指着周婷她姑姑骂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什么都到现在了,学校给的赔偿款他一分钱也没见着,觉着要么这个钱就是老爷子拿了,要么就在周婷几个姑姑那儿,还说让他们拿出账本对账,算算周婷葬礼花了多少钱。”
程翊往男人那儿看了看,男人正板着脸坐在灵堂里唯一摆着的一把竹椅上,冷漠地看着进来的送葬队围在木棺旁边打量。
“女儿都没了,他还惦记着学校那点赔偿款呢?”程翊也皱着眉,放低了声音。
“啊,要么说他不是东西呢。人嘴上张口闭口都是钱,就没提他姑娘半句,周婷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摊上这么一个爹。”蒋棠棠气愤不已。
屋里一番嘈杂的交谈过后,吹唢呐的师傅倏地将唢呐吹出一声高亢却没有调子的长音。伴随着送葬队一声嘹亮的“起棺”,丧乐再度响起,这次的乐曲显然比刚才来时的旋律更为婉转绵长,从调子里就透出一股子催人泪下的悲伤。①思①兔①文①档①共①享①与①线①上①阅①读①
“1,2,3——”
八个青年高喝一声,一齐使力,将灵堂中央的一口木棺抬起,周婷的爸爸起身披上丧服,脸上带着假模假样的悲怆,捧起桌上女儿的遗照,等主事人在门前高高撒下一把纸钱,喊了句“出门”,他便走到棺前,为抬棺队的青年开道。
不料棺材才刚抬出门,屋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哭嚎。
老人蹒跚着迈出门槛,紧紧扒住抬起的棺材嚎啕大哭起来,浑浊的眼泪从老人的眼眶中流淌下来,在木棺上洇出几圈泪痕,嘴里含糊地悲嚎着:“婷婷啊,我的婷婷……”
沉重的棺材几人抬得本就吃力,再加上一位老人的重量,几个抬棺的年轻人有些吃不消了。最前面的人喏喏地叫了声“周哥”,周婷的爸爸脸色有些难看,走过来对父亲说:“爹,婷婷该走了,一会儿别再误了时候……”
“走,走哪个去?婷婷在的时候没见你回来看过,现在人没了,你在这里催……”周婷的小姑搀扶着嚎啕痛哭的老人,冷着脸啐他,“假惺惺。”
周婷的父亲被骂得涨红了脸,抬手指着周婷的小姑,瞪着眼睛一脸得凶神恶煞:“周静我告诉你,这个家还没你说话的份儿!”
周婷的小姑毫不怯懦,冷哼一声:“难道就有你说话的份儿了?要不是为了钱你今天恐怕都不会回来吧,你还记得你闺女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了在哪儿上学吗?”
男人有些难堪,气急败坏地推搡了她一把,却没注意到她正挽着老人的胳膊。老人本就悲怆欲绝,哭得几乎没了力气,被她踉跄着往后带了一把,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大姑冲上来扶住老人:“爸!周辉你干什么!”
男人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梗着脖子说:“我干什么,你问问周静想干什么!”
“没事儿吧,爸?”周婷的小姑也忙过去看摔倒的老人,老人半个身子躺在地上,哭得有点喘不上气,一双浑浊的雾灰色眼睛模糊得像是装了两块磨砂玻璃,搭在身侧的手微微颤唞着,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小姑夫看不下去,愤怒地冲上前去一把拽住男人的衣领,扬手就是一拳。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拉架的凑热闹的硬着往门口挤,抬棺的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灵堂一时之间被人挤得满满当当。
程翊的眼皮却突地一跳。
原本半压在坐垫下的纸钱飘了出来,落在角落里不动了,紧接着一道虚透缥缈的人影从铜钱模样的纸钱中钻了出来,蓦地朝着倒在地上的老人扑了过去。
临近晌午,外面的日头正旺,火辣的日光对于她这一小缕魂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