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跟他置气,看到他笑意盈盈的一双眉眼凑近,心都先软下了一半。他叹了口气,大手在他头上揉了揉,只得自己认命咽下这没来由的醋意,开口的语调带上一分纵容。
“行了……你喜欢听便听罢,这琴曲的确是别出心裁,意蕴深长。”
沈惊鹤笑了笑,还待再出言,高台上的琴声却已经悠悠终了。
玉蝴蝶纤纤玉手离了琴弦,站起身来朝着座下盈盈一福,开口声音如黄莺出谷,“今日玉娘难得有幸为诸位演奏一曲,多谢诸位前来捧场,玉娘不胜感激。”
美人娇声,灯下纤影,座下的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纷纷叫着好朝台上抛掷着鲜花与银钱,更有那一掷千金的富家子弟直接遣人送来一匣匣宝石珠玉。
玉蝴蝶浅笑着再次道过谢,盈身坐回琴旁,再度开口。
“今日玉娘演奏的乃是改调后的《六州歌头》,虽得诸位谬赞,然而此词牌到底不是为婉约艳词所赋,玉娘弹奏起来,亦总觉得失了那么一两分雄健激越的味道。”
众人皆闭了口好奇地看向她,等着听美人将如何发话。
“因而玉娘现在倒是要向诸位才子讨一阕词,填到《六州歌头》正声之间,由玉娘再次演奏一曲。若是哪位公子已拟好了腹稿,不妨当即道来,亦好让诸位尽尽兴,也再给玉娘一回大展身手的机会。”
听见玉蝴蝶如此言道,众人一愣之后,却是不由得纷纷议论了起来,然而过去了好半天,都不见有人站起来赋词。
先不论这《六州歌头》双调一百四十三字,音节急促,调势雄伟,寻常人难以如此迅速便寻得合适词句填好一阙词。再来这添香楼今日假面夜宴,来者甚广,其间难免不乏什么满腹经纶的才子人物。若是自己莽然下场,却又作不好词,唐突了美人不讲,再又落得个贻笑大方的下场,岂不是连整个人都要臊到地缝里去了?
平日里总自诩为风流才子的纨绔们互相推搡使着眼色,却是久久不见有人出面。玉蝴蝶一双美目流转,将众人的踟蹰不已尽收眼底,面上笑容却是浅淡未变。
沈惊鹤随意扫视了一圈台下众生之相,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向梁延。
“你……”梁延似是有些预感,皱着眉深深望向他。
沈惊鹤望着他,云淡风轻一笑,面具下的眉眼柔和温润,“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我不喜欢这太柔的曲调,却独独偏爱那悲壮激昂、有沙场劲挺之风的调子。”
他又转过头去,侧身倚在栏边,低首淡然地向台下望去,一手合著曲拍轻轻叩着阑干。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清冽如冰玉相击的唱声一出,挟着落拓不羁的意气飞扬,自如剑底寒霜。
台下嗡鸣不已的议论声骤然一窒。玉蝴蝶惊讶地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抬头一望,见到那带着银色面具的年轻公子竟然已是亲自唱了出来,当下反应颇快地立刻拨指接上了曲调,激越慷慨的琴声下一瞬完美合著歌声响彻添香楼内。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急促的音节,慷慨的辞情,衬着青年独有的洒然嗓音,自是纵恣不可一世之气概。
众人不约而同再次屏息,听着歌声与琴音在此时融汇化作霜钟余响、碧山暮云间的万壑松声,不觉竟似流水悲风一般洗过人心。幽音变调忽飘洒,方才的慷慨激昂、荡气回肠,在转调后变作沉郁茫茫的悲凉舒缓。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梁延端着手上的茶盏,却是根本无暇顾及送到唇边,周身仿若被牢牢钉住,完全无法动弹。
他只是沉默地坐于原处,定定地一瞬不瞬望着沈惊鹤,望着那个一手敲着拍子神采飞扬的青年,眼中思绪沉浮万千,最终化开定格于满目的惊艳。
意气风发,平生纵任,当如是也。
琴声在缟潮处逐渐奏向尾声,壮怀激烈,抑塞磊落,如汹涌决堤的江河一般,一浪盖过一浪。
“……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铿锵有力的歌声戛然而止,唯有悠悠的琴音仍绕梁不绝,琴弦嗡鸣不已,恰似台下诸人震颤不息的内心。
一曲毕,竟是没有人能想起来要喝彩。琴调的激越悲壮和歌声的磊落昂扬以一种奇异而绝艳的姿态相结合,明明不曾有过任何的练习,却配合得如此完美无缺,可谓回肠荡气,震撼人心。
沈惊鹤屈起指节,轻轻放在阑干之上,仍是姿态落拓地侧身坐着。他冲着高台之上微一颔首,面具掩去了大半张清俊的面容,只远远看得到唇角微微一勾,语调疏淡。
“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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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使们除夕快乐!!
超开心过去一年有大家的陪伴呀,希望新的一年也能跟你们一起好好走下去~啾啾啾=v=
PS.《六州歌头·少年侠气》来自贺铸,《六州歌头·桃花》来自韩元吉。我爱贺铸呜呜呜!
第65章
玉蝴蝶秋水似的双瞳深深往他这处望了一眼, 没说什么, 只是又对听众们福了福身,从右侧退到台下, 唤来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
直等到高台上灯光再次暗下来,人影散去, 座下的人群方才如梦初醒,大声地爆发出喝彩与叫好声,更有不少人好奇地向周围朋友打听着楼上的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然而那公子脸上覆着面具, 又很快坐回了雅座深处, 因而众人们只得再三望洋兴叹, 最终还是讨论不出个结果来。
沈惊鹤坐定之后,不过片刻, 便听到雅座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
他随意道了一声,一个侍从立刻躬着身恭敬走进,“这位公子, 玉姑娘邀您在楼上璇玑阁一聚, 还请您移步。”
沈惊鹤与梁延对视一眼, 微微讶然地挑了挑眉。他起身想要随着那仆从走出大门,梁延也自发自觉地站在他的身后,然而却被那仆从略显为难地拦下。
“这……这位公子, 实在是对不住。玉姑娘只说请作出方才那首曲词的公子前往,恐怕您还得在这处先留步了。”
梁延微微眯起双眸, 还未开口, 沈惊鹤却已经面有不虞地蹙起眉, “他是同我一起的。”
那侍从仍旧点头哈腰,“两位公子,实在是对不住。然而添香楼有添香楼的规矩,若是贸然前去,只怕还得惹了玉姑娘不高兴。”
沈惊鹤回身上前两步,目光微冷望着他,语调却是波澜不惊,“你们那玉姑娘说的是要见作出曲词的人,对么?”\本\作\品\由\思\兔\在\线\阅\读\网\友\整\理\上\传\
“正是。”
“如此,那他更是非去不可了。”沈惊鹤回头望向梁延,眼眸如沉静平湖一般澄澈,细看来却有细小的波光潋滟其间,“我这首曲词是为他而作的。若是没有他,恐怕也便没有这首令你们玉姑娘欣赏的词赋了。”
不仅是梁延被他的话所震得浑身一顿,那侍从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来两人身上打转了一个来回,这才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神忽然有些古怪。
他干咳两声,想了想,最终还是恭谨地小步踏到门旁,“如此……二位公子便随小的来吧。相信玉姑娘若是知晓了,也是肯通融答应的。”
沿着回旋的玉阶而上,走过一路上的丹楹刻桷、雕栏玉砌,终于是到了添香楼顶层的璇玑阁。玉蝴蝶早已揭下了面纱在璇玑阁内等候,见到二人同往,美目流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侍从连忙匆匆赶到玉蝴蝶身旁,俯身在她耳边轻道一番。玉蝴蝶听闻之后,面色淡然地一点头,伸手请两人坐下。
“这位公子的确是好才情,不仅一首《六州歌头》慷慨激昂,文辞雄健,连唱声都令玉娘为之倾耳,自叹不如。”玉蝴蝶先是将一双杏眼看向沈惊鹤,微微一笑,开口的声音悦耳动听。
沈惊鹤坐于她对面,脸上却没有旁人见到她时向来带有的迷恋与狂喜,言辞客气而有礼,“玉姑娘过誉了。不过是一时托大的草率之作,当不得如此高的评价。”
梁延自顾拿起面前的杯盏,眼神在他们身上扫过,最终又略带百无聊赖地定格回茶盏上。
玉蝴蝶顿了顿,轻轻一笑,“原先听公子的唱词,玉娘还以为公子是哪位叱咤疆场的将军。如今见到公子本人,才发觉似乎并不如是。公子乃一派文人打扮,却能写出此等豪迈壮阔的词曲来,实在是令玉娘叹为观止。”
沈惊鹤面上终于显露了些笑模样,他的眼神轻瞥过梁延,一瞬间柔和了几分,“我的确不是将军武官……然而想要写出这一阕词曲,对我来说亦并非毫无头绪。”
玉蝴蝶想到刚才侍从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以袖掩唇一笑,“那想必您身旁的这另一位公子,应该就是那曲中人吧?”
沈惊鹤只是淡淡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随口转开话题,“我们听闻玉姑娘先前的琴声,实在有若天上仙音。然而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明明是委婉缠绵的曲调中,我却丝毫没有听出一般风尘女子惯有的媚气。玉姑娘,你与这添香楼中的其他姑娘……实在是极为不同。”
玉蝴蝶一愣,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竟是慢慢敛了起来。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勉强地扯开唇角,别开头轻声开口,“公子说笑了……玉娘不过也就是添香楼中芸芸众人之中的一位,仗着会几首琴曲,也愧得了诸位的追捧。何来什么不同之处呢?”
“不是的。”沈惊鹤认真地望向她,摇了摇头,“我之前便说过,玉姑娘的此等琴声绝不应流落风尘……我并不清楚玉姑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如若玉姑娘有意,我兴许可以为你赎身。”
他这一句说出来,玉蝴蝶当即惊愕地瞪大双目望着他,艰难地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惊鹤还待再言,却只感到自己的腕上骤然一紧。他愣了愣,一偏首,便看到梁延一手握着自己的手腕,眯起了眼牢牢盯紧他,面色发黑,似是被气得不轻。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是多么的有歧义。他连忙迅速回握住梁延的手,下意识安抚性地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转回目光看向玉蝴蝶。
“玉姑娘千万别误会。”沈惊鹤轻咳一声,面色稍稍有些难得的尴尬,“我并不是那等风流好色的登徒子……我只是希望,如若玉姑娘是因为什么难事才落了风尘,我可以一伸援手。待离开了添香楼之后,玉姑娘大可自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玉蝴蝶看他的目光闪动不已,似是动容感慨,也似是长久叹息。她闭了闭双目,口中轻叹一声,“多谢公子美意……然而玉娘身世之复杂,并非三言两语便可解释得清的,脱籍之事亦是并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