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城中喧哗未止,车马穿梭于闹市,看车外人流涌动,南宫霁竟也觉心胸豁然开朗。
前方终于将到西华门了!午后去了趟李琦处,出来时本尚早,孰料道上车水马龙,实不易行。天热懒走,以为以车代步尚还快些,却错估了这闹市的拥堵,心下不禁生了几分悔意,眼看暮色将至,迟去了,恐那人又不悦。
放下车帘,暗中寻思,前事方过,当下听闻西关大战,梁军已破武威,将进逼兴庆,本是紧要之时,若无要事,那人本应无隙召见自己这闲人。难道今日召见,他是欲安抚挽留自己?
若如此,倒难为官家这番苦心:前番派使入蜀,已极尽安抚之能!而父亲称病,遇使突至,又多少露了破绽,因而当下,君臣间各自心照不宣,归蜀之求自也暂不宜再提。再说废后之举,实是越凌让出的最大一步!如此,自己若还一意孤行,岂非不识时务?何况此举已表明,越凌心中,尚是有他南宫霁的一席之地的!如此自又安慰几分。当初曾想,归与不归,全随天意,如今天意如此,思来自己又何必庸人自扰?便随之罢。
马车越行越慢,这会儿竟是停住了。南宫霁心急难耐,撩开车帘欲一观究竟,入眼竟见迎面另一车堵住了路头,当下两车皆是进退维谷,耽于路中。
天热,各自仆从也是心急怒起,未尝出得好言,已然争执起。周围又聚拢了一干瞧热闹之人,车马于是愈发动弹不得。
无奈之下,南宫霁下车欲步行,好在西华门也已近在咫尺!
令其好容易在围观者中开出条道,却闻前方招呼之声。抬头看去,一人由远盈盈而来,至近前拱手一揖:“原是世子,在下失礼得罪了!”
令其此刻细瞧去,见他长眉似柳,面如冠玉,莞尔间,清眸流盼,眸底似藏半春桃花。明明是须眉男儿,举手投足间却还带三分娇态!然而,顺而不弱,柔而不媚!
南宫霁回施以礼,笑道:“吾道是谁,原是三郎!”
令其这才想起,此人原是宫中伶官,姓颜名“润”,此倒可谓人如其名,朱颜润玉。其人精通乐理,善琴与琵琶,且长袖能舞,因此称为三绝!曾舞花念一曲,技惊四座,遂人将“花念”二字加于其前,唤作“花念三绝”!而恰其在家排行第三,寻常也唤作颜三郎。
寒暄了两句,听闻南宫霁急要入宫,颜润忙命家奴让道,临别尚道改日定登府赔罪。
赶至福宁殿时,各宫已始掌灯,好在官家也方才回宫,自不嫌他迟。
看官家此刻兴致不错,南宫霁不由多问了句。越凌乃道午后闷热,无心政事,恰豫王相邀,便去了他宫中赏莲,但见今夕并蒂莲多生,倒也是奇景。
南宫霁笑道:“如此,若是早知,臣便也随驾去赏赏花,解解暑气!只不知豫王殿下如今可还能容臣进门否!”
越凌无奈道:“朕为何但凡提起豫王,你这语气便甚怪,于旁人,纵然不喜也不至这般。。。”
话音未落,便闻黄门入禀:豫王来见!
南宫霁笑道:“这时辰,豫王殿下难道是来邀宴?!只是他尚不知陛下召了臣前来罢,如此倒不好办了。。。”
越凌回以一睨,南宫霁这才知趣退到一侧。
豫王徐步前来,今日一身青衣,倒教南宫霁有所刮目:想是为那灼人暑气所逼,他也不得不褪下一身老成!实则这身装束,才与他那年岁相当;再观其身量,虽不能言魁梧,然较其兄,却也尤显英挺,又器宇不凡!说来这言貌愈发类先帝了!也难怪当初承欢膝下,那般得宠!若今日先帝尚在,还果真不知那储位上坐的是何人呢!
不经意间,一声轻叹出声!恍然回神,才知失态,忙躬身赔罪。
豫王当下目不斜视,朝上施了一礼,道:“陛下推了臣的酒筵,匆匆回宫,臣尚还揣摩,以为有何不周之处,败了圣兴,却原是为些闲事所搅扰!”
南宫霁一笑拱手:“殿下这倒错了,今日臣是受召入宫,若早知殿下欲留陛下一叙手足之情,纵然抗旨,也绝不敢叨扰。”
越凌揉了揉眉心,实是不知这二人积怨何以深至此,当自己面竟也敢针锋相对,妄语挑衅!这般,背后,岂非要刀剑相向?!
打断二人,但问豫王来意。
乃闻其道:“陛下走时匆忙,落下一物,臣遂来与送还!”
越凌颔首:“朕也是方才想起将扇子遗忘你处了,正欲遣人去取,你倒送来了。”
南宫霁瞥了一眼豫王手中,果是把精巧的倭扇,且还有三分眼熟!再一回想:此不正是他当初赠与那人之物么?!
豫王呈上扇子,一面似随意道:“此扇应非宫中所制,然看去甚金贵,难道是何方贡物?”
越凌一沉吟,正欲含糊其辞盖过,却闻南宫霁道:“殿下果是慧眼识物!臣也曾粗闻制扇之艺,此物看去做工确是精巧,实则最难得是那白玉扇柄,乃由一块玉身上取得,材质、色泽等自不说,且还须经细琢慢雕,绘出纹理全无二致才算功成!因而无论此为何方所献,皆是用了心思!”
敢出此言,自是看出豫王早已猜出此物的来历,当下不过有意与人难堪罢了!如此,他若还遮掩示弱,岂非白白送与人羞辱?
越植面色一沉,半嗤半嗔:“此物虽精巧,然吾看却并非难得,陛下若喜,臣可教人搜罗来较之雅致百倍的献上!”
越凌冷声道:“戒奢以俭!这等奢物,朕当初不过偶然得来,你却还言甚广为搜罗,朕若果真纵你这般,却教臣下如何议论?”
越植也意识到失言,忙俯身请罪。
越凌挥了挥手:“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去罢!朕尚有事要议。”
越植领旨告退,然转身瞬间,眼中一抹忿恼却显露无疑!南宫霁见下仅报以一笑:既这场干戈已然不能化玉帛,便也惟有坦然处之。
豫王既去,越凌看去犹有不悦。
南宫霁心知他此气一半出在自己头上,便也只得打诨道:“今日豫王宫的酒筵是指望不上了,然这时辰,臣早已腹中空空,陛下可补上这顿酒席?”
越凌骂道:“没脸没皮,教你来便是讨酒喝的么?”
那厮依旧嬉笑:“无酒也可,陛下赏顿饱饭如何?”
越凌的脸上终是现了笑意,这便是将方才的不快,抛诸一侧了。
趁传晚膳的间隙,二人也有些时日未见了,便闲话解闷。
南宫霁道:“今日官家忽召,臣匆匆赶至,却连杯水酒也未讨着,若下回官家无趣了,欲寻臣闲话,还是出宫去,臣虽非豪富,然尚不吝酒筵待客。”
越凌轻一嗤,旋即却又正色道:“今日不教你饮酒,是有一事相商,只怕你醉后,说过的话皆不算数,那朕今日不是白费这顿酒筵?”
南宫霁抚掌笑道:“此有何难,官家若怕我醉后不省事,此刻便言来,且先将计定下,再饮他个痛快,岂不干脆?”然一沉吟,又道:“陛下将言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越凌奇道:“有何不同?”
闻其道:“若是好事,此刻言来,乃是添兴,若是坏事,还是留待晚膳后再言罢,纵然要跨刀山火海,也须先予饱食!”
越凌一笑:“绝非坏事!实则,乃是件喜事!”
第72章 联姻●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早前吕咨有谏,笼络南宫氏,尚有一事可为,便是联姻!恰当下其嫡妃已出,正是时机,因而请由皇族中择女赐婚。
此为良策,然越凌一时却未置可否,因还欲问一问其本人之意。
南宫霁乍闻之倒也意外,然只片刻笑意便复浮上面庞:“这般,官家有意将哪位王女配与在下?”
越凌道:“你若答应,朕确是已有人选!一则,韩王三女,年方及笄,素有姝名;二选,东平郡王长女,岁数略长些,虽貌不出众,然聪慧贤淑。。。”
言犹未尽,那人却已不耐烦,打断道:“陛下既有意成全,臣但求才貌齐全,又知书达理、娴雅淑惠之女为妻!”
此言一出,倒轮到越凌为难,劝道:“朕以为此事,但择个温良贤惠的便可,你又何必苛求?”
南宫霁摇头但笑,却出言莫名:“臣有一妹,貌可倾城,性温恭贞静,且能词善赋,可歌可舞!陛下若纳其入宫,非但可享齐人之福,且你我自结百年秦晋之好!陛下以为如何?”
明知他是有意胡搅,越凌却一时不能答对。
相对默视良久,还是那人一声轻笑,上前拥住他:“你不愿,又何苦为难我?如今你我皆已是孤家寡人,这般相依,岂不好?何必再自寻愁计!”
说来此话,实是触及便伤情!想来废后林氏也好,陆朝云也罢,亦或无辜受累的宋昭容,到如今,他二人身侧的女子,有几人得以善终?越氏欲以联姻之法笼络,他南宫霁实非不领情,只是前殇未尽,不欲重蹈覆辙而已!
已是许久未尝亲近,怀中人似也有些意动,并无顾忌,倚在他肩头,不发一言。
见他此刻温顺,与在外全是判若两人,南宫霁决意再撩他一撩,遂凑近耳畔道:“若你体恤我,便莫再提此,否则,吾便是不求离京,情急下,亦当落发出家!”
言罢,却不闻意料中的嗔骂。须臾,但觉一手轻缓抚上鬓角,便闻那人之声幽幽道:“此,朕倒着实不忧,佛虽言,人皆可度,然也是皈依轻易,入门难。”
南宫霁长眉一挑:“愿闻其详?”
那人故作叹息:“《四分》有定,不得度负债人出家,然你南宫霁,在这世间负了多少人情债,自是心知肚明;再则,汝乃王臣,度之越法;三则,僧者,人天师范也,常侍佛侧,必四肢健全,五官端正,若你剃度。。。”稍一顿,乃作忧色状,“则佛祖从此不能睥睨耳!”
言方落,却闻那人勾唇一声冷笑:“既如此,此事,便过后再言罢!倒是当下,臣有几选由陛下,其一,这等热天,书案清凉不消说,可惜硬些,且还待收拾;其二,那侧的坐榻,狭促些却还清爽;其三,御榻自是软香,只是帐中闷热。陛下看,如何选?”
这般大热天,听罢此言,越凌却犹觉后背一凉!只嘴上尚不甘示弱:“登徒子如何入得佛门?”
话音未落,却觉身子一轻,竟已教他一把揽起:“佛祖有言,吾既余孽债在世间,便须遁回红尘,清偿此债再言!”
候在殿外的裴元适有些纳闷,今晚官家宣召南宫霁,应是为言赐婚,思来本是三言两语之事,却缘何闭门秘议这许久?难道,南宫世子还敢抗旨?只是无论实情如何,到底也轮不到自己这一介内臣置喙!愁只愁,晚膳已传来好一阵,这般搁着,怕该凉了。
入夜,断续的蝉声偶现。殿内回荡着丝丝撩人气息,愈发觉热。
南宫霁理了理衣襟,起身推开后窗,一轮皓月正挂半